诗话杂谈
白话诗自“五四”新文化运动后在中国大地上诞生,这样的语言思维之转变,紧跟着是政治、经济、文化以及观念上发生了急剧的转型。一首诗带来了一场革命。
八十年弹指拂去,虽然今日诗坛如冬日之残荷,但只要人
类存在,心中就有诗。“旧巢有鸟儿,尽管是倦了,还驮着斜阳回去。”――让我们沿着刘太白诗人“秋晚的江上”继续行走,去读那一本本民国的旧诗集、一张张发黄但仍诱人的书影,重温那升入天堂的诗魂与旧梦。
传记作家,文化学者,诗评家。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一位上世纪30年代的左翼文艺运动的年轻诗人――蒲风,颇值一提。这样的诗人,离世已久,容易为人们所忽略。而他最有名的诗歌集《六月流火》又是域外版本,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是惟一一本在日本东京出版发行的诗集,更属罕见。
蒲风,生于1911年,原名黄日华,学名黄飘霞,广东梅县人。早年就读于上海中国公学,1927年开始诗歌创作。后参加左联,与杨骚等组织中国诗歌会,出版《新诗歌》。1934年去日本,与雷石榆等创办《诗歌生活》。抗战开始后,曾一度在广州主编《中国诗坛》,由于贫病交迫,1942年病逝于皖南天长县。诗人之一生,仅活了三十一个年头,但给我们留下的诗文却硕果累累。终其短短的一生,就有15部诗集、4部论文集、2部译诗。长篇叙事诗《六月流火》可以说是他的代表作,凡24章,1800多行,诗中热烈而豪迈地讴歌了当年的农村革命,勇敢地发出了“旧的世界即将粉碎了”的预言。其诗语言简练、节律明快、朗朗上口。
《六月流火》书名由日本著名戏剧家、文学家秋田雨雀(1883―1962)以草楷所题。封面色彩鲜艳夺目,蓝底黑字。右边与上端均为紫色宽边框,左边从上至下似挂下一条条红色之线,一个太阳,上悬于右上角。书页下部有排着队的人群,举着镰刀在行走。书有特制的护封,整部书装帧精致。
笔者所藏的是一册毛边本。1935年11月20日付印,1935年12月25日初版。版权页上写有“长篇故事诗”。日本东京神田区神保町 渡边印刷所承印。发行者是蒲风自己的学名――黄飘霞。书上印有在中国的代售处,就是上海北四川路上的内山书店,也就是当年鲁迅常去买书或会友的书店。
近日闲暇时,翻阅厚厚的《新诗鉴赏辞典》,无意间读到一首《荔枝湾上卖唱的姑娘》,诗是这样开头的:戴上你阴沉的脸孔/忍耐着冷风的刺伤/眼睁睁地望着/望着远远的不景气的市场/呜呜咽咽/叮叮咛咛/你们可准备寂寞的弹唱到天亮。这首诗是蒲风1934年去日本前,回到他的故乡广东梅县所写,描写了当年广州荔枝湾上卖唱的姑娘为了糊口而艰辛挣扎的生活情景。今日的新诗读者,也许只能读到少量的蒲风类此的短诗;对于长篇故事诗《六月流火》,也许21世纪的写诗人与读诗人,给忘却了。
而图书馆,或许,也很少有藏这部域外所印的中国新诗集的。
这部著作故事多多。脱稿于1935年11月,其时中国工农红军刚走完二万五千里之长征。长诗对这一伟大的历史事件,用诗歌体第一个作了热情的礼赞。如第十九章《怒潮》“咏铁流”一节,诗人敞开赤热的心胸就放歌而诵:
铁流哟,到头人们压迫你滚滚西吐,?铁流哟,如今,翻过高山,流过大地的胸脯?铁的旋风卷起了塞北沙土,?铁流哟,逆暑披风,?无限的艰难,无限的险阻!?咽下更多数量的苦楚里的愤怒,?铁流的到处哟,建造起铁的基础!
在中国新诗史上,这是最早歌颂长征的诗。所以,当时它一带进国内发售,即遭到当局查禁。正如曹靖华先生所说:“即便在当时,即1936年时代,《六月流火》在国内能读到抑或保存这部诗集的,就寥寥无几。”然而,一部书,虽历经飘泊,也总会薪火相传,留存于世。近日,有机会在南通和几位爱书人一起参加一部毛边本书的首发会议,我与坐在身边的书友陈子善先生交谈,他说也完好地保存着这部书。
1936年春,当蒲风在域外创作此书时,郭沫若也正在日本,在东京恰巧与他相见。郭阅读这部诗集后,高兴地指出:“至于《六月流火》,虽无主角,但也有革命情调作焦点。其‘咏铁流’一节,可以把全篇振作起来。结尾处轻轻地用对照法作结,是相当成功的。”
蒲风曾三易其稿,书后附有作者撰述的《关于〈六月流火〉》一文。他说:“决不是学时髦,我之所以写此长篇故事诗,因为在中国它尚未有足供前车的姐妹。但是,也决不是我个人的瘕性的固执,而是向我们作了客观要求的是时代。动乱多难中万千的光怪陆离,总得归于一个时代。……”诗集之名,是在征求了郭沫若的意见后定的。“六月流火”的书名,究是从何而来呢?蒲风在其后记中,说了这样一段寄寓深意之话:
关于“六月流火”四字,我得多谢郭沫若先生为我作了如下的指示:“七月流火”这句古语是说七月间火星在天上流,这个火星是心星,西洋名的蝎座(SCORPIO),你的诗中仿用它,把它当成普通的火字在用,似乎是应该斟酌的。但是,诗经上的“七月流火”所写的是入秋的渐凉天气,而这里所用“六月流火”,我想,就当作比七月更热也非不宜。
郭沫若对书名作了上述的解释后,蒲风决定把此诗集取名为《六月流火》,又写下了一段解说:“‘七月流火’跟‘六月流火’好像一个是天,一个是地。唯一经郭沫若先生的解说,倒好像更加有了诗意。”
能在异国出版这本诗集,少不了日本文学家秋田雨雀先生在各方面之大力帮助。该书封面由洪叶先生设计,黄新波先生为“作者剪影”并在书中作木刻插图,黄鼎先生同时作了漫画插页。鲁迅当年曾购买多部,以寄赠北方的青年学生和好友。他于1936年4月1日致曹靖华的信中写道:“《六月流火》看的人既多,当再寄一点。”曹靖华也在此信注释中写道:“《六月流火》,清新活泼,充满革命朝气,颇受当时革命青年所欢迎。”
此书在国内发售后,即被国民党反动派以“鼓吹阶级斗争”为由,密令查禁。所以,能保存下此诗集者就很少。
每逢闲暇,我会小心地从藏书套中抽出此诗集,读它几首。读其诗,并非单为赏析其诗艺,因为论诗艺,在近半个世纪的中西文化交融中,诗的发展已够多姿多彩。但是,每当重读这本旧诗集时,能让我重回当年诗人所处之时代,重拾起那暌隔了一个甲子年的历史情景。虽说诗人已离了我们,但他的诗,那些当年日夜捶击出来的、由人生痛苦延展而成的文句,一如六月之流火,那般的热、那样的深远!